两人身高的差距让朽寂重心失衡，一个踉跄之间险些将面前的女子扑倒在地，但女子浑身僵硬，身姿如竹，笔挺一如指向天际的神兵。
“安心？我就算是死，也无法安心。”
易尘紧紧地抓着朽寂的衣襟，她眼里有细碎的光芒在破碎，是宇宙重归混沌的荒寂，不知新生还是毁灭。
但那大抵，是非常壮丽凄美的风景。
“你们都认为我是错的吗？不让别人承担我应有的命运是错的吗？”
崔云树与易时楠的面孔在易尘的脑海中一闪而过，随即而来的，是更为可怕的，父母带血的脸。
修仙问道，求的究竟是超凡脱俗？还是拜托自己不断煎熬痛苦的心？
一直在追求清净的自己，一直不断试图开解别人，让他人离开苦海的自己，是不是也在苦海中沉沦着。因为永远无法航登彼岸，所以至少希望自己能身化扁舟，送他人靠岸？
“想成为父亲和少言那样的人，哪怕因为保护他人而死，也比一辈子在痛苦中煎熬来得更加幸福吧。”这样的想法，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。
“是错的。”朽寂垂眸，即便惯来对女子温柔细致到极点的他，此时也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。他感觉自己在旁观一只在蝶蛹中挣扎的彩蝶，明明拥有着最绮丽的翅膀，却懦弱得不肯飞翔。
充溢心口的，是遗憾，也是恨铁不成钢。
“想要成为兄长与你父亲的模样，所以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姿态了吗？”
“易尘，你知道为何苦蕴会对你如此钟情吗？因为在他的眼里，你的心，已经入魔了啊。”
“嗔心起，而地狱生。你一直在愤怒的吧？怨恨着自己，仇视着自己，而这份感情也让你的视野变得狭隘。我从不否认，你目光所及的确是更高更远的天空，但你实际从未看清自己。”
“你与兄长其实很像，都是将自己的私欲感情视作需要舍弃之物的人。但我从不认为这是对的，你应该很清楚，你明明也知晓这个道理——连自己都不爱的人，如何去爱天下众生呢？”
朽寂想要抬手，以一介尊长的身份去抚摸少女的发顶，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。
他只是安静地凝视着她，轻声道：“你其实是知道对错的吧？你曾经这么劝过佛子，不是吗？”
“是在岸上还是在苦海之中，其实并无对错之分，即便身在苦海，也能普渡众生。但是你知道苦海里太痛太苦，所以你宁可让他人待在岸上，是吗？”
易尘眼底的光，倏地熄灭了。
那熄灭的火光是她的信念，是她身在苦海中仰望的光明，那些因为爱而填充进心灵里的力量，却被朽寂毫不留情地点破，点破她藏在信念背后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、布满疮痍的心。
“很痛苦吧？”朽寂神情不由得染上几分细不可察的悲悯，透过易尘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，“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与兄长能够终成眷属，你将他视作救赎，但你终究有一天会发现，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幸福。”
——所以，弑亲弑爱，舍弃自我，不修本心亦不修本我，仅修道之根本。
“从来没有无私宽容的爱，你不求回报的爱他，只是因为你不爱自己罢了。”
“所以兄长隐瞒你，保护你，呵护你这仿佛自欺欺人一般的微光。他想代替你自己去爱你。”
“很可笑吧？他就像救赎凡尘众生一样，试图救赎你。”
“但是，他失败了啊。他对你的爱与在乎，只让你更加不求回报的爱他——”
“却没能教会你，自己爱自己。”
易尘缓缓松开了紧攥朽寂衣襟的手，她眼眸空洞，眼里却没有泪。
朽寂伸出手，轻轻拥抱她，就像易尘方才拥抱他一样，垂头在她耳畔边絮絮低语。
“你看过太极阴阳鱼吗？就是你脸上的面具，黑白两色相生相逆，于是白的越白，黑的越黑，我与苦蕴不一样，我从未质疑过你不能成为天道——太可笑了，道骨魔心，谁会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呢？”
“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，那大抵是非常惨痛也不敢回忆的过去，但那里一定藏着你问道的本心。”
——是因为想要舍弃人心的苦痛而修道，还是为了寻找更高的自我而修道？
是正是邪？是魔是道？是爱，还是恨呢？
一片死寂。
许久，久到朽寂以为怀里的人早已睡去，却听见一道嘶哑得几乎不像人的声音缓缓响起。
“父亲告诉过我，思想崇高之人绝不孤独，而生于孤独，便要学会自己爱自己。”
她没有忘记，她只是太过孤独，孤独到不知不觉间将自己逼入了穷途末路。
易尘知道，自己生病了，而且病情一直在恶化，并没有转好的迹象。
——毕竟没有谁，会因为自己受了伤，就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，痛楚反而解脱了心灵。
“你还要去找圣贤仙尊吗？”
“当然。”
“即便你会死？”
“不。”
易尘轻笑，声音如烟云一般缥缈：
“被这么多人爱着，被他们守护着而延续下来的我，有什么资格轻言生死？”
——那一场噩梦般的车祸中，父亲与母亲紧紧环起的怀抱，曾经击碎过她的道心。
但是，她宁可伸出手打醒恨不得就此睡过去的自己，让那个只能窥见一射之地的自己，去抬头看看更广阔的天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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